颜梅玖的诗
红浆果
灌木丛里的小浆果
依然那么鲜艳,没有变老
也没有变得更红
在寒冷的一月,南天竹呼吸着
它们能显示的不过就这些
我慢慢地走近这些
又小又圆润的红浆果
它们并不在意我的到来
只是随着冰凉的风
轻轻晃动
我知道,它们在慢慢积聚体内的毒
本真,自在,自我
不耽于任何事物
.1.2
巨石
满山的巨石,让我几乎不敢相信
它们倾斜的姿态,有着“斯多葛式的冷静”
一定是从地下缓慢长出来的
我更喜欢这个说法,而非火山引擎发动的风暴
或者早期冰川的颤抖
在我看来,石头也是有生命的
它们有根
每天都在生长
它们是大地孕育的微妙生物
它们黑暗的体内也藏有秘密
我触摸着它们
我无法猜测它们将在何时进入永恒的长眠
这些巨大之物保持着天然的光泽
黑的,灰的,还有一点安静的绯红
它们在隐秘的沉默中
呈现出自己原始的形状
.5.17
消失
我轻轻啜泣
尤其是,我相信
我没说出来的话,彼此都懂得
幸而是,这个念头
被自己连续的咳嗽打断了
我该吃药了,另外
你一定在沿着那条旧街道走
显然你的脚步声
又加深了我的幻觉。或许
你走进了一个小酒馆
忆起了过去
你每喝一杯,我都能闻到
时间的酒气
哭泣比哭泣的人更不容易消失
当我流着泪吃完鲜花饼
天慢慢黑了
你也走得不见了
.5,29
旋转
它从两厘米宽的窗缝中飞了进来
而后在屋子里乱撞
它细小的声音
比身体其他部位更令人不安
我把窗户开到最大
用手中的书本驱赶它
不,是指引它飞出眼前的困境
但是,这个不速之客
似乎彻底陷入了目盲
仿佛现实的屋子里,有一种气味
干扰或者妨碍了它
它三百六十度旋转
从撞击墙壁的声音里
我闻到了惊恐
它的神经中枢一定出现了问题
而不久前,我也体验过同样的感觉
那时,我不在房间里,也不在其他地方
我困于自己的漩涡里
那有一个转盘
我站在上面,像是追逐
又像是放弃
.6.5
立夏
每天早晨,我都要路过
那一排高大的树,那是广玉兰
枝头上歇停着一片片
白色的小鸽子
今天,在雨雾中
它们一朵一朵落下来
现在,它们全身是黄色的,点缀着
褐色的斑点
小路上,到处都是它们的身影
像一个个小水瓢
被风摆放在小路上,盛满了
清凉的雨水
雨点在其中欢快地跳跃,发出
小小的,清脆的爆炸声
.6.21
从雨中看缺陷
一整天,我都受困于一个词:“缺陷”
我断定我是有缺陷的
有缺陷的东西都需要被满足,也容易顺从
比如此刻,雨正在施展着它的技艺
它热情而冷漠,极有耐心地填充着
泥坑,陈旧的瓦罐,空空的豆荚
松鼠的脚印,以及所有干瘪的,被毁坏的
上天赐予我们雨
任由它经过万物,或者说
在某一时刻,让一切都恰到好处
雨唱着歌,经过一个又一个缺陷
无花果树干枯的叶子又鲜亮起来
像多年前我戴过的耳饰
明亮,润泽,丰盈
我迎着雨走着,浑身湿漉漉的
雨下在了我灵魂的空虚里
我忘记了我在悲伤
我渴望待在雨中,直到它拥有我的记忆
.7.2
不周山
我确信,这是我想像出来的一座山
它没有名字
也没有形状
兰花楹,紫薇,丁香,柳杉,雪松
檀香和山竹,以及芍药,蔬果
还有山里的雨声,溪水声
都是我想出来的
这座山,我似曾相识
它以我给的身份居于一隅
它并不存在
它是我制造出来的一个谎言,或者
一个符号
你也不是它的一部分
你的木屋,你完美的南瓜和酸汤鱼
你睡在山里的某棵大树下
都是我的虚构
一切均在我想象之上,之外
热情地来,寂静地消失
而我也在消失
唯有一种细微的东西
孤独地留在空无中
.7.9
隐喻
沿着江边奔跑
总要路过大片盛开的芦莉草,野蓟
旋覆花,百子莲和山桃草
如果不注意它们,顺着江水
我会跑得很远,甚至忘记返回
有一次,在三条江的汇聚处
我甚至迷了路
后来我发现,在无限中
它们在提醒我
或者说,是它们在辽阔中给了我约束
当然,坠落的雨水也做过参照物
就像那个雨夜
大街上空无一人
我感觉雨停止了
唯一上升的,是我和我的隐秘
.8.6
立秋书
南瓜藤弯向野蓟的时候
雨点和雨点仍在热烈地交谈
黑鸟小幅度地飞
飞着飞着,就飞到了草丛里
万物有序
树叶在风中颤动
芦莉草开出大片大片紫色的花
石头保持寂静
风从流动中带来了秋天
沿着江边
我把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
后来我坐在亭子里
眺望着北方
把最近发生过的事情,想了一遍
又想了一遍
万物都保持着秩序和独一性
眼前的江水也一定怀有野心
它日夜兼程
滚滚而下,裹挟着泥沙,奔向
恒定的、开阔的终点
不同于古老的时间河流
它于终点处终将我们,还有我们
葱茏的爱意
化为永久的睡眠
.8.10
老龙门客栈
黄昏下沉,风吹向南方
多年以后,我们远离中原
打马穿越大漠黄沙
即使在香艳的秦淮河
也没有多停留一分钟
老龙门客栈伫立在桥边
似乎正在等待我们的到来
昔日的驸马府
还有着多年前的气味和余温
我们一掷千金
买下了老龙门客栈
木雕门楼,白墙青瓦
花式木雕窗
我们用半年时间
把它改建成家式客栈
还雇了一个跑堂的小伙计
我们在前院种上紫藤和芍药
客人们就坐在紫藤架下
玩牌,喝茶,聊天
或晒太阳
茶马古道虽然有些倦了
偶尔,还有驮着盐和茶叶的马帮
他们用茶叶和我们交换酥油茶和糌粑
夜里,我们喝酒,看月亮
跳东巴舞,醉枕江山
“人说乱世莫诉儿女情,
其实乱世儿女情更深”
亲爱的,那时你看我的眼神
就像抚摸一件古老的瓷器
世事茫茫啊
从此,我们不再风刀霜剑
不再周游世界
从此你是我的周淮安,我是你的邱莫言
从此,我们只在这里卿卿我我
儿女情长
在束河古镇
从大理到丽江
发胖的云朵一路跟着我
现在,她们抱着阳光
在束河上空歇息,做梦
天高云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捉住她们
束河静静地倚靠着茶马古道
而昔日的马蹄声
早已歇息在泛黄的线装书里
古老的客栈,沿山邻水
一户挨着一户
花在小院中,树在大院里
打银器的,在不停地叮叮当当
这里的土著居民,面孔和善
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在四合院的天井里
一个流浪歌手,手拨琴弦
像我爱过的一个人
我在他不远处坐下。微黄的灯光下
我们四目相遇,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清
我发呆的样子
馈赠
冬天已经到来
但我们终于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们不再受困于往昔
时间馈赠了我们新的时间
像天上的云一样
我们遍游四方
现在,玉泉正溢出美妙的孔雀蓝
波纹宽大,它们按照自己的样子生长
鱼在它们的水居里
吐着温和的泡泡
水车在吱吱呀呀唱着歌
它均衡地转动,仿若岁月的年轮
一只白鹭轻盈地
飞向一月的尽头
而暮色缓缓地来到了湖面上
正如悉尼所说:
“事物建立在自己的形状上”
多么好啊
水草长在湖心里
你在我身边
睡眠
十一点以后,我总会接着读一本书
文字安静
茶水甘甜,阳台上满是薄荷的味道
椅背上搭着灰色的亚麻裙子
我平静地躺在地板上
从酷夏以来,每天晚上
我都要躺在地板上
这样我会很快入睡——
黑暗中
我似乎躺在一条没人坐过的小船里
古老的河水在轻轻推动
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我缓缓飘浮
这里没有人
因此没有人能够离开我
我也不会再丢失什么
拥挤的尘世,唯有此刻
我能够返回我的身体
当你们为尘事失眠的时候
我很好
我睡着了
我非灵魂也非肉体
一切都没有意义
.8.16
煲汤记
天暗了下来。最后一朵玫瑰云
已经被风吹散了
我在厨房里,忙着把排骨,胡萝卜
冬瓜,蘑菇和玉米放到砂锅里
并备好了汤,盐和基围虾
十分钟后,砂锅发出咕嘟咕嘟的快乐响声
梅克夫人说,音乐里
有“一种愉快的肉体感觉”
她用一种爱置换了另一种爱
而食物同样使我满足
它每天都在提示我,心存欲念总是好的
坐在一把木椅上,拿起
用得发亮的勺子
喝美好的汤
那是生活还在爱着我们
.8.19
飓风篇
一只困兽挣脱出樊笼
它嚎叫着,从海平面一跃而起
以自定的速度
向西偏北方向奔去
它轻松地占据了
树木,江河和各种建筑
它有无限的野心和破坏性
在这个偶然的世界
它有它的真理——
存在就是破坏
就是侵略
它一路介入所有的事物
它深入一切,否定一切
摧毁一切
对我们的智慧不屑一顾
这头穿着灰色袍子的巨兽
在沉默中积蓄了不可遏制的力量
世界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承担它
全部的暴力
破坏就是它的全部
并用更大的破坏,横扫一切
飓风带来了消失
就如我们,一场飓风过后
我们所怀念的,也将随之消失
.8.19
散漫
我已经是第三次读卡佛了
“我不喜欢这个家伙,他太散漫了”
你丝毫也不掩饰对他的不屑
可是,我完全被其迷住了
他也失去了父亲。尤其谈到父亲
我就觉得老卡是个好男人
至于散漫,怎么说呢
前天傍晚,我脸色苍白地走过
医院,走过
灵桥路,天封塔,走过城隍庙
走过啊一个又一个公交站,地铁口……
我紧握着衣兜里的各种化验单
雨完全弄湿了我的大衣
我的褐色头发。那时候
我几乎不知道我要去哪儿
但是看起来我无拘无束
我走路的样子,我潦草的样子
也可以叫做散漫
.8.22
物理学
自然界有一种天生的模糊性
比如,放在桌子上的书
可能是正面朝上,也可能是反面
比如,花丛中的蜜蜂
可能在跳小步舞,也可能栖落在枝头
近乎安宁
窗外吹着风,也可能并没有风
它此刻可能在某处果园里收集果子的香气
在自然界
一切事物都处于不确定的叠加态
当我们“看”,它才存在
才处于它此刻的位置
或者说,它才可以被我们描述
时间在宇宙被创造之前,还是之后?
时间是两端无限延伸的轨道?
时间是永恒的吗?
时间真的存在吗?
世界之外,是否还有一个平行世界?
整整一个下午,我陷入了自我的困惑:
我,是否存在?
我用勺子搅动着咖啡
那些涟漪在慢慢扩散,叠合
像一对对翅膀,就要飞起来了
几分钟后,又渐渐消失
仿佛印证了宇宙最后的寂静
.8.24
雨中
雨不知是从什么时候下起来的
湿漉漉的她
像路边,那朵低垂的鸢尾
那金色的蝴蝶
似乎再也飞不起来了
它刚刚开始温暖地开花
阳光还没来得及照亮它的心
她想起那次下雨的情形
那时候雨来了
火车也从远方驶来
淅淅沥沥的小雨,整夜整夜地下着
灰色的夜晚,像酒吧里的啤酒
泛着虚幻而美妙的泡沫
多么好啊,浪花懂得雨的节奏
灯光懂得暧昧
芦莉草在和雨水的交谈中
开出了甜美的花儿
不过,那样温柔的雨
温柔的夜
已经消失了,像一阵风
说不见就不见了
现在,雨点各有归途
有的打在草叶上,有的砸在
他们模糊的脸上,还有的
停留在半空
像孤独
.8.29
秋天
已经是秋天了。银杏果
扑簌簌落了一地。一只黑鸟耸起翅膀
几秒后,又飞到附近的灌木丛里
继续寻找它的食物
我在林子里散步
我熟悉这里每棵树的名字
这棵是女贞,那棵是朴树
我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
这里不会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除了风低语着穿过荆棘丛
以及被小浆果的甜美治愈的鸟儿
在轻快地跳跃
抬起头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清空了自己——
头顶的一片片云
都悄悄地飘走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我也飘走了
去了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9.25
致弗里达·卡洛
“扶手夺取了我的童贞”
年。雨。佐坎洛广场
油漆的公共汽车
一根插入身体的金属扶手......
笔。纸。一面镜子。画布
残存的天赋
龙舌兰酒。麻醉品。卷烟
伤痛。愤怒。背叛。流产
无法修复的破碎
你看透了生活的花招
你接受了一万平方米的风暴
的画布,是自我的碎片
你放荡。狂野
你勾引着每个你看上的人
你赢得了“荡妇”的名声
“我总是感到孤独”
“那该死的痛苦会游泳”
夜晚先是黑的,然后更黑
身中九箭的牡鹿
所有人都惊奇你脸上的平静
他们不知道,你未曾活过也未曾死去
你梦想翅膀
渴望虚无中飞来你的天鹅
你用手中的色彩
着陆在你的两面性上
另一个你已经到来
你的嘴角漾起一丝笑意:
不过是献祭
不过是结束漫长生命中的剩余--
肉体,爱情,还有绝望的生命
“我希望离开是快乐的,并且,永不复还”
是的,只有另一个世界才能带走你的生活
摆脱那根
插入你身体的扶手.......
.12.6
注:
弗里达·卡洛,20世纪墨西哥最独立特行的女画家,一个死亡在其床边跳舞、车祸的严重受害者,一个在美国成为“大西洋海岸最热门人物”的残疾绘画者,一个一生经历了大小32次手术和三次流产、最终瘫痪、依赖麻醉剂活着的女人,一个深受爱情伤害的双性恋者,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一个用自己的画写自传的强人。
初冬
那些灰色的雨,顺从了飘落
落在田野,低地里
也落在了树桩上
冬天来了
丰茂的叶子已顺从了枯萎,就像
我几个小时前摘下来的芹菜叶子
在漫长的夜里
黑暗顺从了黑暗
没有比时间更真实的东西
说到时间
我每天都在同一个时间
做同一件事情
并不是因为习惯
而是出于对等候的怀念
是“一句话在找另一句话”
时间是只轻盈的鸟儿
后来它飞走
它曾赐予了树枝轻颤,又收回了一切
我曾多次假想过——
那段时间又回来了
而意想的枝条太沉
现在,它压弯了我
.12.18
表达
一连下了一周的雨了
阳台上的植物开始黯淡
我最喜欢的络石——
那盆尚年轻的植物
叶子并没有变灰的迹象
每到晚上
我便把它们搬到暖房里
我只执着于这一种行为
就像我靠氯沙坦钾活着
今天傍晚,我吃惊地发现
络石的叶子几乎已经掉光
只剩下空空的吊篮
它们如此随意
雨一样飞逝了
而落叶依旧散发出翠绿的气息
保持着自己的本质
我发了一会儿呆
最后从不可能边缘走了回来
一切都有所指定:
椒草的芽依旧睡在潮湿的梦里
茉莉发黑的枝条仍在制造语言的阴影
只是,明天
天就会晴了吧?
12.24
—关于作者—
颜梅玖,笔名玉上烟。著有诗集《玉上烟诗选》和《大海一再后退》。作品被译介到日本、美国、台湾等国家和地区,获人民文学年度诗歌奖和辽宁文学奖等奖项。现供职于宁波某报社。
诗麦芒:山羊胡子
诗选19首
诗麦芒:胡翠南
诗选22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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