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气温的急剧下降，江南的宁波将迎来一个湿冷的初冬气候——毕竟快到了小雪的时节了，古人解读这个节气：“空中阳气升，地中阴气降，天地不通，阴阳不交，万物失去生机，天地闭塞而转入严寒的冬天。雨下而为寒气所薄，故凝而为雪，小者乃未盛之辞。”北方的中国，也该是陆陆续续飘起飞雪的时候了。

我赶在雨雪之前，在深秋的小区散步，在慢慢的行走中，竟然也邂逅了几抹深秋的乱红。池畔的美人蕉依旧娇艳，红花檵木在雨水后还残留着晶莹的水滴，但最令人激动的，却是南天竹饱满如豆的串串红果子以及多彩的叶子，而且，它们的组合在河边构筑起一条蜿蜒的小径，走在不长的小径上，你不像在跨入初冬，倒好像进入了一条鲜花争艳的春之路，只有将目光放远，那小路尽头高高的鹅掌楸随风飘零的落黄才会提醒你所处的季节。

南天竹，我其实从小就熟悉。

姥爷家门前有个庭院，庭院的一隅——靠近东南的院门，长着一大丛几十岁甚至上百岁的南天竹。春上的时候叶子会变得鲜红，到了秋冬，反而结出红色的果实来，果子落地，来年又会长出新的枝条，所以，不需要去，它们却总是在无声中开枝散叶。

读小学的那几年，我寄养在下邵老街旁中央弄的姥爷家，在并不宽敞的蒉家宅院里，与姥姥、姥爷和舅舅们共同生活了六年，庭院的一草一木，一罐一缸都历历在目，而南天竹分明是不可缺少的草木精灵，一丛南天竹，看似不起眼，却无疑给庭院增添了许多生气。

我喜欢在庭院高低不平的倒臼、瓦罐和青砖地面上跳跃，喜欢在雨后的小沟里尝试钓黄鳝，喜欢听雨落在檐下的水缸里，溅起无数的水花，喜欢木柱上的广播喇叭里传来蛟川走书的熟悉声音，喜欢看院门顶上的瓦缝间今年开了几朵野花……也喜欢在作业之余，望着院角的南天竹发一会儿呆，偷偷思量着父母何时可以带我回江底张。

但现在想来，蒉家宅院的主人，我的姥爷，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姥爷出身的时候家境并不差，然而命运多舛。先是经商的父亲自南洋返回途中，因沉船而亡，母亲痛哭几年后追随而去，那时姥爷还不到十岁；日军侵华之际，飞机炸弹偏巧炸掉了姥爷祖上位于镇海城关荷花池旁的大宅院，损失惨重，此又一劫；姥爷后来在亲友相助下勤勉努力，学做生意，解放前在下邵老街与人合资祥康布店，也曾有过好日子，后来独立开店，却在解放前夕法币猛贬的日子疏忽于时事，将大好货物换做今后几十年都烧不尽的引火纸，以致于事业再受重创，难求东山之起。

我在姥爷家的那些年，姥爷作为一个普通职员，在供销社继续着他的商贸工作，他个子稍矮，待人温良有礼，处事公道。然而在我印象中，从来没有见过他有松懈的时日。印象最深的是楼下的蜡烛台，无论是清早，还是深夜，总是亮着豆大的光，照着姥爷、姥姥的忙碌身影：织网、纺麻、用包装带编出塑料篮子卖、自己琢磨着做些家需的木活、做些零售用的纸袋送到江南调拨部等地换几分几角钱，荸荠收购的季节削出合适的荸荠肉送去收购站……家中五个子女的压力之下，我实在不清楚姥爷是不是也有那些闲暇的瞬间，抬起头欣赏下那院角的南天竹丛。但姥爷家也藏着九连环、七巧板、谜语书等有趣的玩意儿，看得出是姥爷的作品和手迹，也舍得买个收音机让喜欢音乐的小舅学唱每周一曲，这一些又都让我感到新奇和喜欢。

姥爷平素沉默而寡言，在家脸上少有露容的笑颜，也很少批评，他勤勉一生，在我所见证的后半辈子不算悠长的年岁里，他安于此地，不再有大起大落，却在潜移默化中成了一个大家庭无声的楷模和凝聚的力量。他的几个子女，姨妈踏实勤劳而大气十分，她的家是我们兄弟最愿意去的，也是我回味五香狮鱼的源头；我妈勤勉而聪颖，持家有方，且善待兄弟和他人；大舅聪明能干，是做事做人的好手；二舅少言而忠厚，性格上有些像姥爷，年轻时能喝不少的酒；小舅机灵而活跃，至今富有朝气，与我们相处毫无代沟。以往，年饭都在姥爷家，一大家族热热闹闹，大人一桌，小孩一桌多，我第一次醉酒就是在这样的场合。某年，姥爷发话：“过年了，你们兄弟姐妹轮流坐庄。”于是，每年春节，都有一次热闹的蒉家家庭聚会，每次这样的聚会，我都喜欢喝得酣畅淋漓，因为亲情的浓厚化不开。

年冬，姥爷去世，大名子康。那年冬天，庭院中的南天竹依旧茂盛，果实红艳如新！而蒉家子孙就像那庭院中的南天竹一样，在江南大地上继续着自己的笔墨。吴昌硕曾为南天竹作画题字：“天竹如花冷不凋”，说的就是这般的精神气。

再过四五天，时节上就进入小雪了。江南的小雪时节，是罕有飘雪的，但即便是飞雪，依旧掩不住南天竹的雪中艳丽。只是于我，每每在苏浙的园林照壁前或者公园的某一角看到如火的南天竹，总会念起蒉家宅院的那丛花草，以及那些难以忘却的人与事。

写于年11月18日

蒉，音kuì。据《山海经》载，尧舜时期，“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夏族首领鲧主持治水，采用“堙障”办法，“蒉”为所需”（筑坝用的草包）。鲧的一位手下专门负责征集“蒉”，后被赐此姓。今海盐县境内有蒉姓5-6百人，镇海城关、北仑小港街道前蒉、后蒉村，为蒉姓聚居地。从前蒉出来的著名人物包括解放前后在上海曾从事过交通业、银行业和慈善事业的人物蒉延芳，他在宁波曾投资兴建了延芳桥、并参与了宁波灵桥筹资等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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