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前二日,梦一白楼,旋梯悬一舟,镌“栖园氏赠造”铭,舟内为园,五色花开烂然,有白衣玉女,楼上娉婷含笑,娴然下望,似迎久未归者。
午夜过,醺醉,踞珠海口堤上,海面灯火隐隐,腥气入嗅,海波浣石,寂寞遗世。
次日登将军山,三游此山矣,合向游者作《登将军山记》。夜过横琴,荒寒,步树影斑驳中,林角螽斯鸣若琴瑟,毕,海气粘手,宿鸟惊飞。
立冬日,夜行山右道中,人家灯火阑珊,至海湾,扶栏看长桥渔船,渔灯映层层波上,若生明月。循长堤停停当当,椰下长风,荡人衣裾。归已四鼓,梦里处潮生潮落,晨复,日迟而起。合二日填《促拍满路花》一阕,仙吕调也,曰:
浅花含白雪,深叶啭幽禽。清泉娟细下秋岑。看双蝴蝶,翩绕弄松荫。一树相思叶,弯曲纤纤黛眉,斜向横琴。静听林外人过,轻吟和虫吟。惊飞栖鸟月西沈。山前行遍,随影顾相寻。风入飞裳里,一夜潮生,梦余香念罗衾。
午后,立大紫荆树下久之,看花开如蝶,叶生如荷,交叠欲飞。树下花落满阶,唐王维《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有“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句,叹其佳妙,实是维借自唐《杂曲歌辞》中“醉来啼鸟唤,坐久落花多”句也,为维青年御前意兴高烈所为。
及归,海上秋风秋雨萧瑟,有红白芙蓉二蕾,开已谢,惜错花期焉,又待明年。石榴红裂,颗粒为鸟啄去。腊梅苞隆,酿寒香其中。红鱼自蒲水间悠游自得。夜磨墨写昨日词一帧。
立冬后四日,害风寒,揩涕写谱序毕,管毫益稳,笔墨有所精进。唯恐修谱千古事,字生愧先人。
立冬后六日,赴蜀中,云途读书甚静。不知何时何处得残联,今补全,又不知于原联合否:“世间人法无定法,莫非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不不了了之。”
清有才女写《虞美人》词,清寒怜人。然自末字倒读,七字为一句,则为七律也,律诗亦清冷逼人,所见回文诗多,诗词回文者,独其一篇,词曰:“秋声几阵连飞雁,梦断随肠断。欲将愁旅赋余诗,叠叠竹依,斜影月迟迟。楼高望倚长离别,叶落寒阴结。冷风留得未残灯,静夜幽庭,小掩半窗明。”
“欲寄征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凭阑人》四句道尽千言,胜一切望夫闺怨诗。
立冬后八日夜,趁微雨赴云栖宴招,花氏、马林共啖暹罗味。又登兄招,饮于斗茶茶肆,听晓幸、明泉论文艺之道。
次日午发西蜀国,夜归春申城。云途读云栖钱学新著《钱钟书与天府学人》,装潢文雅,文辞隽秀,笔墨圆熟,大胜前著。以钱为宗,引蜀中之学人;以管锥之篇什,列蜀人蜀地。钱为镜焉,印出学人之音貌;钱为月焉,映见学人之星辉;钱为图焉,引索学人之良驹。十一学人焉,与钱交,非和璧大琮,亦是莹莹珍瑜;管锥之蜀地蜀人焉,落若大珠小珠,串则吉光凤羽。又封覆其翠焉,是玉盘盛来,为宝镜,为月星,为珍瑜,为大珠小珠。捧书乎?捧盘乎?忽忽云途!
刘备遗诏敕后主曰“勉之勉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后主庸庸,不以为之,后世则奉若箴言,本是遗子诏矣,竟成遗天下诏,备应良有得之。
秋风落叶,词中之雅者也。扫落叶,事中之雅者也。扫叶人,人中之雅者也。若扫叶而不知为雅事者,是非雅者也,荒置一段秋光也。
小雪前五日,薄阴。扫园,理蒲,以待明日茶会。做榻上,帘外石榴益红酣,半为鸟啄,鸟时时来榴呼鸣。腊梅叶凋而隆蕾,芙蓉开阑珊,今年芙蓉未得看足矣,半在游途中。寒兰一盆抽薹二穗,一穗为鸟啄残,抚之痛惜不已,谓“榴熟任鸟啄红玉,独向秋风拾落花。”
将旗观栖园《戊戌日记》,谓“漫言轻语,娓娓道来,记以非常记,凡心头之阅,神思之谈,不步前人之尘埃,看出君之用心之极,望君习篇成书,以供永存。”则栖园亦有辑《栖园日记》之意也。
收宁波饮山水房主人书栖园《临江仙?误飞花》词一阕,其曰“阴清,闭牕听雨,泠然阶下。斋置玉环黄柚一枚清供,淡淡幽芳月余,绝胜檀沉龙涎。”所记古雅,所书章草高古,择瓦当纸亦古,书栖园词焉,词顿古。
小雪前四日,城南茶人遄车百里来访栖园,檐下看花,雨窗焚香,谈古饮茗甚快。小儿添水加炭,呼为“童子”焉,其亦温温然执杯饮之听之。
小雪前三日过翠湖,残荷垂覆,草露浠零,木叶尽红,西蜀登兄谓秋色斑斓无逊于春花者,信然。
夜归,庭中梧桐染霜,明月西转,于斋中列新得北宋湖田窑盏托配以花口盏,并高足碗、卧足碟于古拓下,谓栖园观宋也。写谱数行,解衣欲卧,见票圈澄心堂者,发竹盫诸书家数帧,辄录东坡《承天寺夜游》小文,观历,今竟同为东坡“十月十二日夜”焉,且月色如彼,器物如彼。遂就砚中墨,欣然抄录一通,纸角一透斑,薄于他处,似圆月焉。向无与为乐处得乐,东坡如是,吾复如是。奇哉,今夜竟连连越入宋境。
得清黄永清墨龙扇面、华栋行书扇面双挖大立轴,皆款“荣森三兄大雅之嘱”,应是自荣森家出也。墨龙为黄永清画,画若所题也“墨水一杯神变化,风云都在画图中。”其二为华栋书《释迦如来成道记》“八十种随形之妙好,灿若芬花;三十二大士之相仪,皎如圆月。四方而各行七步,九水而共沐一身。现优昙花,作狮子吼,言胎分之已尽,早证常身。为度生以还来,今垂化迹。”辄臻妙。华栋,浙江平湖人,字松生,号竹溪。
小雪前二日,夜归,无月,雨星疏疏下,野郊荒墙下有香烛火纸,残烟断红,不知今日何日。听明史,万历帝前为张居正执朝政,后争国本,立太子后怠政,朝中无一内阁大臣,亦一时奇谈。
晋陶渊明本朝无甚名,至唐亦如此,李白谓其“龌龊东篱下,渊明不足群。”然对孟浩然则“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至宋,东坡赏之,有和渊明《饮酒》诗二十首,和《归园田居》诗六首,前后和其诗凡一百有九篇,集以引道:“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昔李不屑于陶,今李莫及陶,是东坡以渊明气节,寄托怀抱耳。渊明私谥“靖节”。
苏州停云香馆有主人照,毛线衣冠,垂镜凸目检指自嘲:“百年老店老掌柜皆以此法看物”,谐不自禁。对其曰,“好一人拍成王大濛了。”
日照阿土发雁阵南飞图照,黄花落叶,北雁南飞时候矣。不知易安居士几阕秋词,几声太息也。
见搜韵有售《东坡先生和陶渊明诗》,雕版朱印,天开地阔,纸洁墨妙,甚古而雅,栖园若作词集,当以此为范也。
得宋婺州窑尖底褐釉瓶,口同梅瓶,腹至足渐削,螺纹,通体甚朴,一湘妃梅鹿制一架而囿其内,插菊最宜也。婺州窑者,今金华地,出青瓷,及黑褐花浊釉瓷,窑始于汉,盛于唐宋,终于元。
小雪后一日,夜雨晴好,宿酒难耐,小森仙踪,不知作何解。次日填词《少年游》一阕,曰:
又同小雪不同晴,霜叶自怜生。北雁南飞,过楼时候,云外翼依行。昨夜酒作今晨醉,无技解缁絣。风压叠影,欲逃还进,林动落花横。
夜插枇杷一枝于青铜花觚中,置于鹤轴下,疏叶密花,横斜有态,叶若青铜,花色如雪,瓣如梅,嗅香烈,作酒气。人多食其果,罕赏其花者也。
嘉禾梅湾晚晴轩主人见而续之曰“夜插枇杷一枝于青铜花觚中,置于鹤轴下,疏叶密花,横斜有态,叶若青铜,花色如雪,瓣如梅,嗅香烈。晨起,榻前忽现一青衣女子,隔纱久坐不语,待要细看,倏忽不见矣。奇之。后人语,此乃枇杷精也。”叹为佳思,忍俊不禁。
夜,月下归。见苏州停云香馆主人亦枇杷一枝入钵插之,真清赏之人略同也。
小雪后三日,松江石湖荡开江南菖蒲大会,大贾巨椀,大濛寸草,书画蒲石,喧阗非凡。至今年,蒲落为贱草,可十数金得黄金姬。想二年前矣,一贾以万八千金自嘉禾听桐轩掠去盆石金姬一丛,更有销百万金者得东瀛秘舶二十丛者,江西山人世代檐下虎须为建人掳去一空。亦千古未有事也。
作词宜用熟字生义,作诗最忌有词无义。
白心草堂谓,书家多善画,画家不尽知书;书则笔难于墨,画则墨难于笔;学画必先学书。
小雪后三日,夜观金农册,山水花果,尽作物外之赏也。其梅花册之“寄人篱下”、根苔落花、花篱者,尤出尘表。先知其字佳,更觉其画佳,今觉其诗亦佳也,录之:“开过牡丹春可怜,又开芍药春无边”,“世间都是无情物,只有秋声最好听”,“梅子酸时酸不了,世间多少皱眉人”,“俨然一领破袈裟”,“红衣落尽碧池雨”,“我如饥鹤立苍苔”,“水边林下数花须”,“折一枝儿寄与谁”。
小雪后四日,晨大霜,草木披白露。午题签仿大风堂荷一帧,曰“红衣”可也,画酬杭郡伟洁兄金缮之工也。夜涤龙泉碗饮母夏末自制蒲公英,磨墨写家谱数行。
栖园寒兰今冬发两穗,前日见嫩尖坠委,定为鸟啄去矣。随搬于榻上庇之。今夜又察,以为寒月闻香近矣,竟又断之,且一蛞蝓断穗欲返,呜呼,非鸟矣,虫矣,为区区嫩尖之口快,断吾一季之寒香,何其恶哉!
清末始作药方为龙骨现,虽为汉前物,然则司马、班固不知有甲骨文焉。
黄帝之崩,其二子昌意、玄嚣之后,代有天下。颛顼者,昌意之子。帝喾者,玄嚣之子也。厥后虞、夏皆颛顼后,殷、周皆帝喾后。
小雪后四日,偶得观妙光画僧册,描浙粤山水若游丝破絮,小楷亦佳,题款叨叨,常有妙论,若“谁谓父母?天地众生!孰是同修?蛇蛙蜂雀!自忖何德?装点四季!尚有何憾?风霜催迫。”直棒喝偈语也。“造化无数摹本,前贤诸多手法,只看吾等儿孙能否真勤奋。”“作画至末将,变终在古人堆里,若看山多,云烟饱吸,便觉所立处,只如来一指根耳。”
诗亦禅,若“只身数数闻天钟,未敢直上礼大雄。”久未入山笔墨迟,昼夜遥念苦无诗。”初至有形色,久坐唯清光。反看自在处,尘中一点妆。“客路饶珍重,云程自纵横。”
苏过跋先公书云:“吾先君子,岂以书自名哉?特以其至大至刚之气,发于胸中而应之于手,故不见其有刻画妩媚之态,而端乎章甫若有不可犯之色。少年喜二王书,晚乃喜颜平原,故时有二家风气。俗子不知,妄谓学徐浩,陋矣。”
小雪后五日,过翠湖,看柳叶落地如撒茗,荷尽垂枯,荻花飞白,唯榉木银杏红黄作喜色。日下往来,与友谈古人,又叹故人去后,过湖无诗矣。暮又过,填《卜算子?初冬用东坡韵兼怀故人》,曰:
昏月早暮天,归鸟还林静。落尽红妆成苍璧,杨柳依依影。
君去湖渐芜,草木谁人省。日日经湖再无诗,瑟瑟芦汀冷。
俊弟读之,感以“落尽红妆成苍壁,杨柳依依影”也,谓“伤而不悲,思而不愁”。
偶啖醉蟹,黄肥膏满,酒茴相窨,吮指咂汁,齿颊咸馥,欲罢不能。约他日携酒兴得一尽也。
湖州蓼汀庐主人插枇杷一枝于净瓶中,侣以蒲柑,以图颂冬安,谓“海上栖园兄折枇杷花插于青铜花觚,甚为特别。又言其秋芽冬花,春果夏熟,独占四时。今吾亦采,效栖园之雅也。”
夜戴月归,过楼后枇杷下,花香砸人。蓼汀谓“此花香似药香,又似陈年老白茶微火煮半日之香。”我比其为酒气也。乃枇杷茶酒之香全也。
小雪后六日,如皋建锋兄携《风月》游水绘园,谓:“《风月》将冒襄与董白辑于一册。三百年前董小宛未曾游过水绘园,今日侍游,兴许谓‘为古人续命’矣。”余惑其言,追问其所以,答曰:“水绘园属邑族冒一贯,历四世至冒襄,且为董小宛香消玉损后所得而修葺为新园。襄之妻妾皆居冒家巷,未有史载董曾游水绘园也。”考冒襄《亡妾秦淮董氏小宛哀辞》,董居艳月楼,殁时为“辛卯献岁二日”,即顺治八年,而至顺治九年水绘园方归冒氏所有,后易名水绘庵,以避政厉,诗酒雅会,并图以反清之计也。所以建锋谓董未至水绘园良有实据也。今人假托才子佳人缱绻水绘园之风月中,诚私人雅愿哉!
明人有言“妇人以姿致为主,色次之,碌碌双鬟,难其选也。”蕙心纨质,澹秀天然,生平所见,惟玉林一人耳。
托杭郡伟洁兄所修之金玳瑁盏至,握手中玩赏,所缺之处悉大漆完补,且以漆调矿粉套色复原,与原釉连无二色,染画若生,真奇技也,今栖园点茶有吉州玳瑁之美器也。
薛涛幼有诗名,八岁对父诗“庭除一古桐,耸干过云中”为“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十六岁父亡,落籍为官伶,得四十一龄剑南节度使韦皋识,私为校书,名益显,交益盛,皋妒之,西发松州为军伶,涛途中写《十离诗》,字韵哀切,遂召归。后皋暴卒,涛则三十有五。又四年,元稹以御史官蜀地,慕名而访,幼涛十一龄者,稹美貌而丰才,一见倾情,“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缠绵三月而去,稹留诗“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未久其妻亡,作“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然继二年纳安氏,又裴氏。官浙时,迷一妇采春者,谓“言词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徊秀媚多”。五十二时病故,次年涛亡,距双栖之日已二十四载,山水远隔,哀怨无期,唯托以芙蓉笺矣:“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全唐诗》四万八千首录薛涛八十一首,为女诗人之冠。其《锦江集》五卷,存诗五百余首,惜至元散轶。
稹诗名著于时,称“元白”,列白居易前,“每一章一句出,无胫而走,疾于珠玉”。其亦情种也,以早年所历作《会真记》,后人传奇为《西厢记》也。
暮帷早降,一路胭脂白雪。夜涂折枝枇杷、盆石菖蒲,《栖园草木册》又多二帧焉,并赋枇杷花曰:“不向闹处争颜色,桂后梅前唯此香。”
周峻巍兄藏江南榉木家具甚富,且有专著,喜木石书画,诗酒湖山,常来往与东瀛吴下之间。曾文人空间山房一晤,博闻而善言。今夜见其藏宋龙泉纸棰瓶一枚,恰同栖园所藏者也,二物可作昆季论。
大雪前六日,晨立园中,榴叶披霜,数日即金叶铺地,撒草木上若见深山景。今岁冬暖,兰蒲竟新发如春。午后往嘉西,秋色满途。归市得春兰蕙兰五六、水仙四五、菊三,是栖园冬春清供香色之资也。连夜植毕。
大雪前四日,二日疏雨,地暖烟浮,庭中樱叶一空,留数片枝头作古纸色。枫数树红透,片片带雨落青草丛中,忆前岁自度曲中有“已多胭脂泪,何苦胭脂血”句,“岁岁霜后逢此树,谁人堪解个中情”矣。
大千之画,不厌精繁,多喜悦之气,即罗汉亦慈爱之相;抱石之画,形写神工,多昏郁之气,即游春亦破国之相;白石之画,不悲不喜,笔简之极,着意即止。
倪瓒山水中多不画人,人异之,答曰:“天下哪里有人?”
八大画极惜墨,人异之,答曰:“墨点无多泪痕多。”所画鱼鸟禽兽辄白眼向人,孤傲如此。
石涛画山水树木,为“零落江山颠倒树”。
米癫、倪迂、黄大痴,八大聋、石涛瞎,奈何雅人尽是残人?
陆柬之七十岁书陆机《文赋》,谓向书力未达,未敢触《文赋》,陆乃大谦逊之人也。陆书较松雪更为元璞文气,赵书过流丽圆熟,二家之帖吾多临,然吾爱柬之胜松雪也。
王希孟十八岁作《千里江山图》,黄公望八十岁作《富春山居图》,图上看即知是何人画何年画,若一换之,定不可得。
弘一法师字,笔秃而墨饱,笔秃是磨难重,饱墨是学悟多也。
大雪前四日,雨,日拨云窥人间霜色数眼即匿不知处。雨窗写栖园诗三首,“甘露纤仙子,瓜片老道翁”者,渝州嘉禾愚度甚爱且吟哦不已,今书以酬知音之赏也。夜向园中,榴叶脱尽,一树寒枝,芙蓉无花,桂却又开,牙白点点。择菊一盆,裹露甚浓,轻拍去,搬斋中配石佐墨也,壁上恰有鹿杖鹤画,谓:欲携鹿杖呼鹤去,恐误菊花傍石开。
渊明《饮酒诗二十首》,非单饮酒之诗也,是酒后之诗也,是醉酒之语,恍惚都不可辨其所欲语。
《桃花源记》是桃花源诗之序也,诗不如记。
“晋无文,唯渊明闲情一赋而已。”渊明性动春萌,作《闲情赋》而造一丽人,先兰玉其貌,继而天人交战,列十物意淫,终怅然若失,归于辗转,心如止水。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渊明不善琴也,案琴无弦,常谓“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此篇“泛清瑟以自欣”是起兴也。
《归园田居》“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种豆南山下,采菊东篱下,如释重负之感也。
书画钦印,若淡墨细笔,则朱磦可矣,以取其浅淡;若浓墨重彩,则必为深紫也,以取其厚重,反之则画印不相狎。
宋盏托,若中空,可大盏足落其中,是组为茶器者;若盏托,盏台芯高立,是叠小盏组为酒器也。《辽史》载:“宋史近前跪,捧台琖,进奠酒三,教坊奏乐,退,再拜。”是敬酒也。
大雪前一日,母羽信告,乡里已鹅毛盈庭也。忆昔学途年关嬉雪之景,惺惺向往不已。
夜理栖园五言诗十一首,择向《栖园诗话》中论缀其首,曰“魏晋之诗,多五言。唐宋诗则多五言七言。王摩诘善五言,清远如画;杜少陵善七言,悲沉似史。则是:五言远,七言近;五言张,七言闭;五言浅,七言丰;五言直,七言曲;五言清淡,七言玄深;五言隐微,七言悠长;五言典重,七言淋漓。”栖园偏爱摩诘之风也,故偶作亦五言多于七言。人多爱其“一双寒雀落,啄羽说相思。”、“西岭心自远,东坡气相亲。正复有鱼酒,谁是同座人?”句。蜀中云栖阁读之,道:“五七言之论,深中吾心曲。”谑其曰:“不然,乃共栖岂是虚谈呼?”
大雪夜,寒雨敲窗,饮紫竹园。后一日,紫竹园中门外,见漫天卷素,万片飞白,撒碧竹红叶间,稍立即鬓肩成绒,非“未若柳絮因风起”可比拟也。往翠湖,楼宇间雪落最大,积竹栏草坡上,寒风吹处雪益白矣。
夜于斋中挂西蜀瓦注斋画梅花大轴,花下瓦炉陶壶煮水泼寿眉,对菊而饮。次日晨,望帘外瓦上夜雪层叠,亟向园中,草木如沐,檐溜滴沥,唯青蒲落叶上残雪莹莹。闻临安嘉禾则雪厚于春申城也,听桐轩群蒲覆若被,西湖山水尽白,烟霭雾凇,一琼瑶世界也。西湖之赏,雪景最奇,恨不能作张岱舟岛之游,实一憾事。唯斋中卷帘焚香,香暖垂帘密,看烟姿袅娜,权作神游耳。
张大千评张宗苍画“笔墨细碎,无混沦气”,杨钧评大千画“殊少生辣,无大家气”且“自题未免过炫”,有“目空一切之慨”。真文人相轻不稍轻也。而杨钧又自谓“七言律诗,可成一格”,且以李商隐《野菊》为的矢,谓李诗“起句失字,二句松懈,三四句太泛,七八句心思卑鄙。”又逐句自诩所咏野菊诗,谓“二句有力透纸背之感”,竟以“自信”称而面无赧者。夫诗之高下,抒己胸臆而已,自有后来评论,何可持一家之言,论自家之诗耶?言张大风目空一切,杨白心亦同道中人矣。
吾七律有“露夜檐头明月少,雨朝阶下落花多”句,蜀中云棲阁主见而问曰:“用摩诘坐久落花多意乎?”答曰:摩诘“坐久落花多”是人赏花,花为知赏人落也。“雨朝阶下落花多”是雨不知赏花,花空落矣。
云台山江阳公子读吾七律,引杨元素《劝酒》诗云:“何必口辞山简醉,但教心似屈原醒。”谓“此语殊可味也。今读四律,性标高古,幽寂堪味,回读不已。”栖园答其意曰:“山简醉酒,酩酊犹能骑马问并州;屈原独醒,清浊还须鼓枻学渔父。”世辨焉有定论乎。
渝州嘉禾愚度谓“常读栖园诗文,洗我愚俗。其格物之精深,入世之广博,亦心向往之。”栖园惶愧此言,常对古人所作,未及窥古人门庭之一二矣。
曰人“经天纬地”是比日月江河也,是日月经天而江河纬地。
大雪过,时银杏多凋尽,今日竟见城中有满树绿中稍黄者,叹命似而时运有不同矣。
大雪后四日,窗风如吼。坐堂中若野山斋,料夜雪应满深山焉。
见记一奇事:齐白石曾语杨白心曰,恨不能插翅高飞,看杨作画。”杨则评齐画曰,“齐白石则粗俗尚未求去,其着洋红如敷粪土,古今画法,一概无关。其作山水更可骇人,以大笔浓墨倒拖大直,随拖数横,横上加点,再泼以花青水,使浸成一团,于是用赭石以榜笔拖二三大横作地,用花青以榜笔拖二三直为远山,而画成。友人中有以白石画包蛋糕寄黎六丈者,黎于油腻遍污之画上题二绝句寄余,余视为奇品。裱而悬之斋中。”
初识云巢,已在数年前之博文,其画疏竹片叶,虽有空虚之境,不尽以为高深。今岁又于票圈见云巢名,行以云山木石,击股而起,慨然叫绝。夫画竹是随所见之物也,其变法亦难,即苦修,终是物境,人难以为之心移。云山虽偶然涉笔,墨到与不到之处,虚实莫测,鬼魅丛生,是无物之境也。云巢,蜀人,隐青城山,栖园自蜀中来,蜀中结交亦多,堪可入目者只墨片纸耳,今反又交蜀人,是造化弄人矣。因与论。大雪后五日,其时巢午醉犹酣,其论亦快,作《云巢论画记》。
大雪后八日,涂石数帧,云巢告曰,“应心无具石”,石渐虚无。暮涤绿釉梅枝大壶,腹鼓,以为水囊也。生炉饮于园中,看寒花清蒲,秃枝落叶,寒气清冷,桂竟缀满树,唯香不类前,冬暖顾耳。寒云渐暗,雨数点下,落石上若斑斑梅花,遂得句曰“暝色忽合浓成雨,好似东山落梅时。”
大雪后十一日晨,梦生云雨。月之面而玉之体也,月之貌而玉之质也,月之纯媚而玉之体温恤也,津吞魄接,间作交语,悉记情愫,殊尽温香之致。
大雪后十二日,解鞍小驻,大雪封窗,临窗探花横斜,欲放还收,平空远月,漫说轻狂。归去插云石,又开,道是梅雪最相关。是昨日梦玉人焉,因填《梦玉人引》一阕。
解鞍稍驻,大雪满,縠窗结。月隐寒林,听晨梦温香绝。一衽幽思,尽絮绵、扑散向眉舌。芳草天涯,正去冬时节。
探花窗下,花横斜、欲放惮还折。奈何无人,更香引赏心切。声浅露深、局促难言说。乱云半湾遮,道妄作,影停花歇。
南朝宗炳者尝结白莲社,筑室庐山,病还江陵,所历绘于四壁,谓“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卧游”当由此始也。
冬至前一日夜,斋中水仙换水,搬盆松于案上,挂五年前于蜀中画之“寒江”一轴、东瀛人画“仙人梅鹤”一轴,中再悬“快雪时晴帖”拓,是梅雪全焉。斋中玩古器,是与窗外明月同千古者也。
冬至日,微雨访一井,其贾青白瓷佳美者,处宋园南一幽寂梧桐道中,宋园焉,恰合宋器。是日所赏玩有青白瓷堆塑天官,修面襟带刻画佳绝,清静脱俗,是宋人文官面目也,炉碟壶盏亦佳。青白瓷为饶州东南之湖田窑出,自五代始,盛于北宋,至明凡七百年,所出瓷胎白细且薄,釉薄净且润,谓“青白”是其色处青白之间,是为“饶玉”也。以其薄透,清末民初人呼为“影青”。
夫宋器以韵胜,青白瓷花口葵口、出筋瓜棱皆素简雅极,以神出于形外,韵达于意会。一井曰,明朝家具素洁,宋器与明具又为最合者也。
携得一南宋方斗型开光牡丹印花盆归。盆四方,敞口,斜直壁,壶门花足,垫烧,釉湖蓝。盆亦称为方斛,宋人黄公度《方斛石菖蒲》有咏,蔡襄《大研帖》中亦曾提及“花盆亦佳品”,品类孤罕之物也,惜壁及足残,可修而配座,以植蒲石也。
夜与小儿焚香讲史。
冬至后一日,见栖园腊梅破萼,枝头初香,青天淡云,树下徘徊久之。群蒲碧如春日,桂菊亦尚有香色,同赏之。芙蓉叶脱尽,剪去冬枝,留尺许,待明春抽条也。
作诗偶兴起而平仄暂疏,若成书时,乃必复正之,恐误人子弟耳。
冬至后二日,坐读,兴不可遏,试纸不佳,余墨图“蓬莱”二帧,云山仙阁,差可目游也。
文与可者,苏轼之表兄也,亦亲既友。元丰二年正月,与可由洋州改知湖州,途中病故,五月,适由轼替,由徐州改知湖州,曝书见与可画竹,哭号不已。
冬至后五日,蜀中故友来沪上,登泉德赵冯罗,飞觞谑乐,极尽式燕以敖之欢,出酒肆则夜降疏霰。
小寒前七日,栖园缸中结冰指厚,取出竟崭若明月,举过头插云隙中,若悬天上,梅影其上,光晕顿生。古人呼月为“冰轮”,诚然如此。
小寒前六日,暮雪纷纭,冒雪至颐景园赏梅,寂无人迹,唯闻雪簌簌打梅枝上。折野梅南天竹数枝,回斋中插青铜花觚中,置于《快雪》帖下。夜拥炉而饮,赏玩不置。
次日阴云清冷,斋中焚香,涤龙泉碗泼茗饮,对园写《善恶报》。焚香熏炉为东瀛铁铸甪端也,犀角、狮身、龙背、熊爪、鱼鳞、牛尾,初为秦时异兽,自唐与周市、符拔、麒麟同列为神兽也。谓“日行万八千里,能言,晓四夷之语,明君圣主在位,明达方外幽隐之事,则角端奉书而来。”
再次日读遂宁金鱼村窖藏南宋瓷书,时南宋为蒙人掠,“昔之通都大邑,今为瓦砾之所;昔之沃壤奥区,今为膏血之野。”遂宁为县治所在,战事逼近,慌掘地藏所待售瓷凡三百六十八件,主以龙泉、饶州。其莲瓣碗及盖器,不同窑然同工饰也,其时善美可见一斑。有铜器铭“凤翔楼钱鑫”者,不定为窖主否。集己藏南宋瓶炉数件于盘中,生炉泼茗,不觉西霞灿于暮云中,谓“推牖雪霁晚,傍松茶烟生。”
得东瀛人画太湖,三架风帆,数笔远山,渺茫满纸。题又益佳“太湖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湖上山,草阁酒醒风雨过,棹歌声在水云间”,款“辛酉五月下院秀亩山樵”。
得宋元钧瓷小盏,釉作鸭蛋卵白,非正窑禹州也,安阳出,饮熟普正称手。得一清料器小水盂,霁红之色也。料器为玻璃器,玻璃物为清时自西方泊来,贵若珍玉。
得东瀛柜门一爿,画狮子吼,须毛威烈,数莲瓣飘落,所书千言亦洒脱,直佛家物。得一宋莲瓣镂梅花香匙,铜色陈熟,莲梅辄清虚物,作香匙绝佳。投栖园香箸中。
得浅绛茶壶,画老翁童子,款“无童不叟”亦得机锋之妙也。为“子卿”作,子卿者,高恒生诸家皆用之,此不知何人,然墨字为妙者。
发史之幽情,雄浑而苍古者,唯七古也。读幽忧子之《长安》,玉溪生之《韩碑》,李巨山之《汾阴》,常于字行间慨然其天授之才,而又憾己未及于荒边淹塞之地沉钩吊古。戊戌孟秋,往兰州,涉嘉峪关,宿酒泉,作陇西之行。亲黄河于扶栏,窗天雪于祁连,听沙场于大漠;想甲马纷腾,思佛相奇瑰,吟唐诗离绪,风怀万里,思接千载,因拟幽忧子之体,作《陇西行》一篇,以发古之幽思,抒胜游之意气,补吾向之所憾之未及也。
小寒前三日夜,读姜白石词,其自度曲《扬州慢》作于其廿二岁时也,亦奇才。兴不能止,因小楷抄其词三首一纸,一帧手生,再则稍有所得,通观有赵松雪《汲黯传》意也。
小寒前一日,市得南阳橡木炭十斤,断面皆菊花状,东瀛人千利休以锯备此炭备炉,亦是茶道极致也。唯此炭引火难于竹制者。夜以铁壶煮水饮铁罗汉。水仙开二朵,北窗下竟叶青短而花早,南堂中竟叶嫩长而花迟,北窗绝胜于南堂也,此对比而栖园得养水仙之法。
民初杨度之弟杨钧与齐白石交好,日所用印章百枚为齐所刻,齐亦常寓其家作数月。其时齐燕京鬻画为生,山水常不入世人眼,杨问,“君之山水亦可得高值耶?”齐答“因不能为,故高其值。”未百年后,拍齐白石山水十二条屏,价逼十亿金。
小寒日,集:青铜花觚插南天竹灵芝、子明浅绛花鸟食盒底盛水仙、霁红马蹄水盂鹤首水勺、龙泉婴戏花口盘盛佛手柑秦半两货布大观通宝、钧窑三足炉植虎须菖蒲、东瀛制三足鼎式香炉、卧式奥巧玲珑湖石,诸物于一案,案壁悬柯亭《雪中山居》诗轴,作冬日清供焉。
得一大太湖石,广西山出,青瘦为难见者,石骨宛转,石洞环复,虚实相生,骨上复有洞,洞中复见骨。嘱石工平其顶,是石也,作根桩观;如鼓凳也,作花几观。置瓶花炉器其上,直陈老莲画中物也。
老莲明季遗民,与李流芳、张岱、周亮工、倪元璐、祁彪佳、徐渭交好,所画人物花鸟皆怪诞高古,超拔磊落,其才天纵,独步世中。宦游北京,崇祯诏为内廷供奉不就。好色,“客有求画者,虽罄折至恭,勿与。至酒间召妓,辄自索笔墨,小夫稚子,无勿应也。”画闻名然贫,明亡惧死,剃度为僧,苟活仍耿耿于国是,自题小像道:“浪得虚名,穷鬼见诮,国亡不死,不忠不孝”。好色然仁爱,失国能心疚,老莲大节人也。
腊梅香气略与水仙同也,作脂粉韵,又腊梅香冷,水仙香暖;腊梅香清,水仙香浊;腊梅香远,水仙香近。观斋中清供种种,得四句:“雅蒜二三朵,寒梅四五枝。不向花觚看,此物惹相思。”
小寒后三日藜麦海错,緇绡玄装,作东瀛蓬莱游,填《看花回》一阕,
望海天云气淼茫,槎远途长。向蓬莱且停深处,俱缕缁,况更玄装。拍声声浪颤,风暮潮狂。
珠玉居然作惯常,漫惹思量。故遗脂粉如藜子,但偷的,半日覆觞。抚轻愁淡怨,同入黄粱。
伤春悲秋,伤春是伤一物之凋也,悲秋是悲一季之凋也。
胸有成竹而笔下无成竹,有法而无法之法,有为而无为而为,有治而不治而治。一以解之也。
小寒后一日,画鹤半翼蔽云,但见羽白,作《蓬莱册》之三也。
察书斋中瓷画蒲诸颜色多是青绿,不禁得句曰“过眼诸般色,偏爱李将军。”
腊八日,连日阴雨始有日色,水仙又开二朵,移入仿汝窑水仙盆中,为“雨过天晴云破处”也。此盆论形制及釉色,竟与宋制无二也,他所仿者皆不及。
见雨后有车油滴落而化开若七彩者,寻常物矣,可绚灿至极。知水气映光成虹,不知此彩是油之彩乎?水之彩乎?
小寒后四日,涂《栖园临古册》之米家山水一帧。
大寒前六日,往蜀中,日渐露,作三日盘桓。茶酒馐肴,不胜应招。饮铁像寺瑶里,则朴器蔺席幽奥,广台设景,竟作山林白云深处想也。
见天威军官瓶图,梅弦纹梅瓶也,燕京默甫李吉人以为“或宋时物。马子云曾拓二纸,云是周养庵物,周氏自记未收,于民国杂志可见周氏补山茶梅花。陶瓷有弦纹,不易拓。瓷器口沿转折细微,不易拓。”
大寒前三日,画盆中水仙,花头根须栩然,《栖园草木册》又得一帧。
大寒前二日夜,浇蒲兰,腊梅一树为鸟啄,金珠落一地。引火菊花炭,煮泉泼“花千骨”岩茶,花香袭人。菊炭堆须留隙透气,隙气火红,反则黑灭。此燃炉看火之又一法也。
大寒前一日,间雨。嘉郡见一大株腊梅开,磬口荷瓣,枝交若亭,花繁如笼,香闻百武。
汉始创以年号纪年,非但帝王祈以兴宁治达,后世窥年号亦可见帝王之功业足亏也。年号本作天文计,中有数者赐以作地理计也,若绍兴、嘉定、景德镇诸地。
张大复曰“梅花方开,新酿方熟,河豚方出水,是一时绝新光景。花之有兰,果之有橄榄,书之有《离骚》,亦是从来绝异滋味。若夫花之光、水之色、岕茶之气,世界都空,无所著其耳目口鼻矣。”
得一杖铭甚佳“古来制杖,灵木为之,挑云作伴,指日相随,泛花游,搴草坐,载鹤挂瓢,所倚未迟。”栖园有鹿首杖,宁缺此乎?
斋中器物花草日营佳致,常以其中为乐,大有岱子“坐卧其中,非佳流不得入;解衣盘薄,寒暑未尝轻出。”之意思也。
读虫二集文,雅且诙讽也,记此发一哂:其一:“有一朝士家藏古鉴,自言能照二百里,将以献吕文穆公。公曰:“我面不及碟子大,安用照二百里之镜乎?不用。”其二:“孙之翰,人与一砚,直三十千,云“此石可之则水流。”翰曰:“一日呵得一担水,只直三文钱,何须此重价?”
大寒日,竟骄阳,风日佳。与儿郊出,穿桥度栏,临流观钓,逗柳丝,辨野蔬。傍河野林一片鲜绿,是三叶草也,中寻四叶者,人道是幸运者也,竟采得七八枚。月林道:“长路多萧萧,因缘如芥草。若得一人老,暮暮朝朝好。”若汉乐府,不知谁人句也。
夫万物皆有眼界命期,人亦非至阔者长者,虫亦非至狭者促者。虫之见,则石为山,草为林,池为洋。而以时为日,日为季,季为命也。则又人耶?
暮,西天云霞灿然。夜,客来,煮茗剧谈。翌日晨,朝霞嫩然。
得“半两”古钱,压手,锦绣可爱。汉文帝时物也。宋人罗大经记为“医方中用以为药。”不知从何施之。
大寒后二日,风日佳,翠湖泛泛,岸梅敷红,唯风剧,是去岁“骤风惊去看花人”天气也。
夜,月奇大,色金,缀东天若重不能上者,踞楼头喘息。平望巨若穹顶,面若墙,丘壑毕见。月竟能作近观如此,思之可怖。
刘邦《大风歌》是起誓诗也,立欲霸天下之志,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项羽《垓下歌》是绝命诗矣,发无力回天之叹,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天乐茶人往大英博物馆观瓷,为天下藏吾瓷器最富者,数年前一游,当时不知瓷事,今又细见,温故知新。其唐三彩者,殊若“地三鲜”之色耶!一噱。
大寒后三日,饮天乐,班章中之新者混料者,苦骤而甘短,聊得班章气味耳;纯者十年者,厚敛而内张,人不语而茶自语也。写春联数帧而归。过翠湖,苔径曲隐,红梅大开,蜂穿枝萼中。季候至此,阳已自阴中生,逾日愈剧。
大寒后四日,连日冬阳盈窗,照面若金。文人空间卷四付梓,津中仁品堂向阳嘱集其全卷,嘱留以墨迹。创刊一卷最是珍稀,编且精,量且少,为雅书中堪藏者也,值两千金。因恭敬书栖园七言一首于扉页,唯恐字鄙污奇书也。“半园竹影半园蒲,中有幽人立画图,客来煮泉唯清论,会尽夕阳送看无。”
大寒后七日,寻梅。乔樟修桂之下,有腊梅林,交柯横斜,落叶积地尺许,花开正酣,人行皆罩香雾中。时夕照斜投林上,明暗映发,披若初雪,繁花万点,灿若明星。枝间竟有巢,有二秀眼喙爪尖巧,穿梭腾越花枝夕辉间。噫,伉俪择梅林而居,相与游息其中不辍,备极香色,亦禽中之好雅者也。
李日华谓:“赏花不必更听曲,品茗不必更焚香,是口鼻相牵,不能全领其妙也。”
《乞梅茶帖》为张大复友顾僧孺绝笔,张自娄东归方见读,顾已死一日矣,帖曰:“病寒发热,思嗅腊梅花,意甚切,敢移之高斋。更得秋茗啜之尤佳。此二事,兄必许我,不令寂寞也。雨雪不止,将无上之后把臂耶?”雅人死犹雅如此,字字梅香凄雨。
同写龙井,田汝成云:“老龙井有水一泓,寒碧异常,泯泯丛薄间。”袁宏道云:“龙井泉即甘澄,石复秀润。流淙从石涧中出,泠泠可爱。”
栖园主人五记之《蜀中记》
《江南记》《域内记》《域外记》《栖园日记》筹备出版中……
捧阅大著,如同拾诗数片晚明。悠悠斯文,溶于今世,不禁笑由心生。-----余秋雨
气韵古朴,行文优雅,似与前人松下泉边品茗、听琴,一脉心香,旷渺袅袅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在喧扰中回归宁静。-----赵忠祥
栖园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