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不论大家怎么真诚地祝福,在心底总会有一点犹疑:“办婚礼”这三个字对我和宏利来说像是儿戏,像是一时兴起,甚至只像是收份子钱的噱头。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小礼物太抢风头了,他对婚礼的举办意义是一种天然的冒犯,是不容解释的质疑——小礼物本身就是一场事实婚礼,他赫然出现在婚礼之前,就像是文学理论中说的“庄”,消解了婚礼的庄重性,把婚礼变成了“谐”,像是一场娱乐,一场玩笑,一场闹戏。因为已经有这么一种预期在这里,我干脆就把所有顾虑都放下,只办一场最本真的婚礼。这场婚礼,剥离掉一切“谐”的元素,没有酒店、没有婚庆、没有煽情、没有恶搞、没有一切多余的环节。我在这一次,把自己的心祭上,祭在天地,祭在祖宗面前,祭在两片生他养我的土地上,祭在双亲,祭在这个神圣的日子,然后交给这个认定要走一辈子的人。这绝不是过场。小礼物只是这场爱情更结实的连接,那是一种世俗意义上的结果,他无法消解这场已超越了仪式的仪式感——这是我们两个郑重赋予的仪式感。有些写结婚的话是这么说的:结婚不是爱情的终点,而是婚姻的开始。这不是一句什么鸡汤,这是一种对未来的期望。而对我们来说,婚礼当然不是爱情的终点,也不是婚姻的开始(我们早就开始了),婚礼是我们爱情的最庄重的印章。当然有一个很好玩的纠结摆在所有祝福者面前,就是婚礼常用祝福语“新婚快乐、早生贵子”似乎有点不应景,词穷的人会有一点点不知所措,而有的人会贴心地改成“早生贵女”,有的人会巧妙地转换成“多子多福,幸福安康”。我自己倒没有觉得畏缩,毕竟,幸福在我这里不是憧憬,而是已成既定,我们又有什么好尴尬的呢?我还是想再重新强调一番,虽然婚礼看起来很简陋,但的确是来自我们自己的特定谋划。我在《发喜帖》中说婚礼“并非重要的预谋”,并不完全准确,在时间的选择上没有什么花哨的计划,但是对于婚礼本身还是有自己的思路的,勉强担得起“长远”的形容。有多长远呢?从年开始,那时候显然还没有小礼物,就已经全方位置备了数十种花草树木,央我的公公在屋前面的斜坡空地上都种满,据我有限的记忆和清点,应该有合欢树、榕树、腊梅、桂树、樱花树、玉兰、南天竹、银杏树、柿子树、樱桃树、木芙蓉、紫藤、紫薇、西府海棠、树形月季、蔷薇、迎春花、锦带花、杜鹃花、十大功劳、金丝桃、凌霄等。当然很多花草没有养活。当时想的是,每一个季节都有花色点缀,在那个世外桃源般的小木屋前,这些花的荣落也是一番风景呀。遗憾的是婚礼上我买的花草没有一种出来凑热闹,我并没有武则天那威力,能迫令百花“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它们全身都披挂着一个一个小灯笼,那些小灯笼们像一只一只炯亮的小眼睛,替沉睡的它们记录着婚礼的现场。或许它们只是没有开花,它们就在另一个属于自己的季节里默默看着。反而是我公公自己从山中挖回来的菊花,开得前前后后的很久刚好撞上了婚期。山里的花有着山里的本性,随便美丽也不骄矜,挺让我惊喜的。不那么远的时候的谋划,大概是我一直惦记着要索要一哥的承诺,他曾在硕士毕业的时候由衷地夸过我和宏利,还顺带表示会在我们的婚期送我们一首词——那可是一哥最擅长的本命载体。今年春天我们把看日子的事情交给大仙,也就是定在九月初二,在一个秋日,也是一个周末,李物也已经满两岁,我认定那就是上天下达的拜堂吉日。等到婚礼临近,我写好秀恩爱的请帖,挑选婚礼上能用到的所有布置和道具。婚房的家具和装饰、堂屋要拜堂的场景。我们希望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来主持婚礼,我公公早早地请到了族长李光宝先生,辈分比爷爷还要高,精神矍铄,声如洪钟。我事无巨细、竭尽全力地想参与到每一个准备环节,甚至婚联都是自己拟定。但时间太紧迫,临近接亲,我们知道还很多事情都没有准备好,还每天必须得花四五个小时的工夫在两家的路上奔波。这场婚礼仍有时不时地冒出许多感动和惊喜。在娘家这边,待嫁闺房是我临时选择的,希望能尽可能保持儿时的记忆,所以选了一间最旧的房间,没有贴瓷砖,没有窗帘,千年老灰扑面扶摇。爸爸尊重我的选择,尽量按照我的意思在布置房间,开车带我去选窗帘,帮我钉钉子挂婚纱照和囍字装饰,(和宏利一起)把爷爷的老家具,和别的他认为妥帖的小物件都搬进我房间。在宏利家这边,因为是婚礼主场地,置备的东西更多,基本上都是一些中式装饰,刺绣棚圈、铁红囍挂、羊皮灯笼、铁艺路引,这些都需要一些人力和时间,不像吹气球挂彩带那么简单迅速、成效明显。亢彪基本上是智力体力双担当,而给灯笼接电线之类的理工活基本上都交给了我公公。希希和宏利吃完发嫁酒就去采购接亲用品了,根据民俗,他们去了一个农郊市场买一对四面竹箩(其实那种箩筐我爷爷在世前做了很多)和一条扁担,这两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挑着它们打的回城,赢来了路上许多别样的目光。希希和亢彪把十碗接亲菜装饰得很妥帖的时候竟然没有拍一张照片。幸好新郎给婚车装饰团留了两张照片,虽然拍得随意,那些投注的认真倒是都被清晰而老实地定格。开车的司机们(亢彪、松哥、龙文兵、高彬、希希、堂叔)虽然没有可以直接展现的成果,其实辛苦非常,两家来回就是十个小时的车程,劳累疲惫可想而知,他们的仗是铁硬的硬仗。接亲前凌晨四点,希希把化妆师摄影师从娄底送到我家,从公路上到我家还有一段荒芜的小路,希希送到后一个人要走回公路,他害怕得打电话给宏利壮胆,宏利一个人在车里接到这么一个被华为处理过的奇怪电话,吓得惊魂出窍。当我听到这一段故事,我决心记录下来,虽然和婚礼的氛围有点不搭,虽然那时候我只是待字闺中,惶恐不安并非为此。出阁。我没有设置堵门环节。并不想再给我的婚礼加一点“谐”的成分。闺门大开,等待良人。下楼敬祖宗的时候还算绷得住,出大门的时候回望了一下爷爷的遗像,又回去单独告知爷爷“我出嫁了”,有点哭。在这个老屋里,最长的时光是和爷爷奶奶一起度过的,现在这一场离开,就算是和自己的过去告别,属于这里的时光,将越来越远,越来越老,越来越不忍触碰。比大人们叮嘱的预计出发时间六点半要稍微晚一点点,这其实算是暗合了我一点小私心。时值深秋,天气也不算好,连续几天都是阴雨清冷,六点多的天还没有打亮。我虽没有柳如是那般排斥夜里出嫁,却也想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出阁。这场告别仪式,想亲眼看见这故乡的天和地和路边的乡亲们,目送。婚车队翻越一座一座的高山,欢欢直接晕车,刘丹一路昏睡后状态倒还好,只是一直疑惑地问我:这白云深处,真的还有人家吗?当然有人家。车到宏利家木屋门前,忽见熙攘,灯笼的红光映照。虽没有锣鼓喧阗,深山里的神秘日子仿佛被唤醒,像是从寂静的时空中开出热闹的花,又俗又艳,让人心生欢喜。拜堂。拜堂是婚礼欢喜的高光时刻,看到那么多人能前来参与或者观望,共同享受这场喜庆的典礼,我心里滚烫。欢喜渗透着每一个空气的分子。是天公作美,突然放晴;是雨涵和莎宝两个小姑娘穿着红色的喜裙跟着我跑来跑去,她们端正地坐在堂屋正中观看典礼;是好友们极口夸赞酒席上的卤菜特别好吃;是绥宁舅舅们准备的酒缸、盐巴和砂糖,还有典礼上为我们披戴的两条鲜红的带子;是小朋友们都喜欢躲在一旁看我们摆拍,或是拨弄挂在树上的小灯笼,开心地把它们摘下;是邻里大娘们争相把喜糖塞满衣兜……遗憾也是有的,比如我们准备的大音箱,原计划用来放点背景音乐,《金蛇狂舞》早早地就被我们加入歌单,用以调节单薄的气氛,这首曲子又热闹又喜庆,想象中颇有“牲酒赛秋社,箫鼓迎新婚”的意境。到婚礼那天竟然把这一茬给忘了。据说宏利把他装了惊喜PPT的U盘插了无数次电视机,希望能在拜堂以后来一场爱的表白,没有得逞。一哥问我要什么词牌名,我一直喜欢苏东坡的《沁园春·孤馆灯青》,它本身是《沁园春》的正体,而且这个词牌的确适合填入酬赠、祝颂等题材。得厚礼而不展露,如衣锦夜行呀。现把一哥(陈一言)的词附录如下:沁园春·贺宏利、彩映同学婚礼唤起湘灵,试折芳馨,弄瑟抚琴。望洞庭波远,千山竞秀,飘萧红叶,飞伴双禽。并蒂芙蕖,枝成连理,凤鸟栖梧对月吟。清秋日,盼玉箫钟鼓,齐奏韶音。佳期此意沉沉。正红烛清光映碧簪。待妆成试酒,千觞共贺,振振公子,佩玉青衿。祈愿年年,彼身长健,漫展诗书雅趣深。青灯处,照回文锦字,永证同心。能得到一哥的雅词来映证自己的婚礼,满足了我附庸风雅的虚荣心。能满足我虚荣心的还有:林涛叔叔和杨亲炳叔叔竟然也在席上,非常惊喜。时常听到宏利说起这两位村里的前辈,我因为读过林叔叔的《雁过洞庭》,对罗溪有了更多文艺层面上领悟,心灵由此贴近。我一直没有机会去洞口拜见,没想到他们会参与这场属于我和宏利的好日子。至少在这个属于我的好日子,我能被喜欢,能被认可,能被目光簇拥起来,我在神堂前庄严地鞠躬,如同一篇大雅。我感受到这熙熙攘攘的人世间幸福,被上天盖下一个神圣的印章。就像民国时期的结婚证: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直到昨天我才看到大家云捧场的祝福视频,我看到很多来自远方庆贺的笑脸。朋友们花样的祝福,在我经历了一场喜喜闹闹的婚礼以后,才一一接收到了。最后竟然还看到师父(宏利的硕士导师,我们平日都称师父)的露脸。作为婚礼加持,这一份祝福的集锦本来是应该出现在婚礼当天的惊喜。当然,惊喜虽然迟到,却从不缺席。婚后我们迅速地投入到不失狼狈的流离之途。我们的生活显然不会因为一场追随古制的婚礼而变得诗意起来、典雅起来。我们仍没有条件购置房和车,我们仍不知道下一个目标城市将在哪里,甚至我不知道我何时才能重回职场。但我信任自己能过好流淌的每天,不负韶华。如果说婚庆典礼是一场《大雅》,那么婚姻生活便是一场《国风》,并且可以精确定位到《郑风》。好的婚姻就像《郑风·女曰鸡鸣》中说的“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全诗如下: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闻一多在《风诗类钞》中说:“女曰鸡鸣,乐新婚也。”其实不然,虽然诗句有类似婚礼宣誓的“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之词,但统观全诗,琐碎日常的婚后生活才是这首诗歌咏的对象。我曾和好友说,这首诗就是我和宏利的写照,只是“男人打猎”成了一个喻体,就像人们所说的“努力搬砖”。“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夫妻双双把家还”,古老的歌谣仍在传唱,它们说,美好的爱情从来都是扎根在那些柴米油盐中。那些柴米油盐,就是这场婚礼的注脚。李彩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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