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看到一则新闻,丰台区黄土岗村为了贯彻落实《北京市政府疏解非首都功能》及《北京市关于加快推进大棚类设施农业项目整改工作的函》的文件精神,拟对四环花海花卉市场、花香源花木场、神天龙花木园艺场、九州卉通花卉市场进行疏解腾退。9月20号发布的新闻,10月10号之前要“完成腾退工作”。
照实来说,如今看到这样的新闻,已经也不悲伤,也不愤怒,只是灰心罢了。对生活日复一日的绝望,这绝望每日上微博看看社会新闻,就很难不加深一分。有些时候因为感觉太痛苦了,再看社会新闻,感觉会很难活下去,我就有意识选择不看,迅速地拉过去。但想装作不知道也太难了,它反复被不同的人转发到时间线上,只能不去触碰那内里的细节,减少些更真切的痛苦而已。
北京的花卉市场被拆的新闻也不是第一次出现,5月时,从前住在三环边上常去的亮马花卉市场和莱太花卉市场要拆的消息传出来,就已经伤心过一次了。也是在那时,现在住处附近的星火西路花卉市场也传来了要拆的消息。这三个花卉市场中,我去得最多的是莱太花卉,从那时所在的安贞桥东坐公交到麦子店西街,再走过去。地方很大,鲜切花与盆栽皆有,每次去那里,我首先要去逛一行一行的盆栽区,里面的空气潮湿温暖,花农们培育有方,盆栽们看起来都生机勃勃,高低错落,每一家格子都像一个秘密世界,绿意映人。冬天许多杜鹃与兰花,花团锦簇。夏天有我喜欢的栀子,常开着很大白花,香气馥郁,有时将过花期,花朵无人摘下,转在树上慢慢萎黄。栀子我买过一盆小的,但北方的水质太硬,我又疏于照顾,很快它就在冬天枯死过去,后来便不再买,只是每回看到,还是忍不住凑上去闻一闻。喜欢的还有潮湿的玻璃景缸,假山上植着青苔和喜湿的虎耳草一类植物,电机抽出薄薄的水雾,细细的潺湲的水声,在干燥枯乏的北方显得尤其可亲。我疑心这缸很贵,虽然喜欢,也从来没有问过价,只是靠近去看一看。要买,都是挑便宜的、小棵的买,比如到处都是的十块钱一盆的茉莉或铁线蕨。
栀子的遗照
逛过盆栽区,再转到最后两行卖鲜切花的那里。虽然占地远不及盆栽区大,但也足够我流连。国内普通的小花店,花材的贫乏有目共睹,北京自不例外。小区外小花店里能看到的,不过百合、月季(玫瑰)、黄白菊花、绿萝数种。这些小花店无法满足我对鲜花的向往,因此很少去买。偶尔冬天买一束白瓣绿心小菊花,插在剩下的空酒瓶里,可以养半个月,闻那菊科花朵特有的清气,聊胜于无。莱太算是使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还有这么多不特别常见的鲜切花品种的花卉市场,因此印象深刻。第一次去时,正值芍药花期(也正是为了买芍药,才去到这并不算近的地方),一大束一大束粉红、深紫、雪白、单瓣、重瓣的芍药挤挤挨挨插在水桶里,满目皆是,问价则五朵一小束,卖二十五块。还有那时花店尚很少见的蓝紫色绣球、睡莲、飞燕草,各色月季和百合自不必说。我喜得心旌摇荡,徘徊反复,最后买了一白一紫两束芍药,抱在公交车上回去,坐在旁边的人对我看着,心里的喜悦尚未化开。白芍药团团如鼓,紫芍药细碎精神,回去刚把它们插到花瓶里,我就后悔买少了。
第一年在莱太买回的芍药
第二年在莱太买回的芍药
上面这些照片不知为何都从移动硬盘里永远消失了,只剩下当时传在豆瓣上的几张
亮马花卉市场在亮马桥附近,有一位爱花的朋友常常去那里买花,芍药季时,总是会发不同的芍药照片,说十五一束。这价格比莱太的便宜,我受此诱惑,不久后也去了一次,在那里买到了喜欢的蓝紫色桔梗花。亮马花卉主要是卖鲜切花,庭中也有一些卖盆栽的,但地方终究比莱太要小,花的种类也不及莱太多,后来为了眼睛的餍足,我就仍然还是去莱太。年去莱太买芍药时,发现花市除了芍药外,竟还有带枝子的牡丹卖,花瓣轻柔如春风,花心一圈黄蕊,华美无敌。这牡丹价钱与芍药相同,四至五朵一束,要价在二十五至三十元间。这意料之外的收获使人极开心,买了三把,心里还盼着来年,但那年冬天我便搬离三环边租的房子,到了东五环边的新家来住了。
年,牡丹与芍药
新家收拾好后,我想给家里添一点植物,有一天终于力排众议,拖着全家人一起去莱太买了些绿植。回来时天色已晚,网上叫了附近的面包车送货,车上没有空调,路上小孩子睡着了,我紧紧将他抱在怀里,恐怕他冻着了,心里十分抱歉。而买的其实都是些很普通的植物:一盆琴叶榕、一盆春羽、两盆铁线蕨、一盆粉色马蹄莲,还有一盆小小的南天竹。这盆南天竹我很宝贝,将它放在书桌上,每天浇水,然而不久之后,还是在我回南方时死掉了。此后家中植物,除了大琴叶榕是缺乏光照与通风慢慢死掉之外,其他都是我每回一次南方就死掉一盆,逐渐只剩下生命力最顽强的一盆春羽在。在自己未有真正打起精神养植物的改变之前,也就放弃再买的想法了。
年底,新家第一次收拾好,买了重瓣百合
非常喜欢这种重瓣百合,后来在星火西路花卉市场却没有看到
琴叶榕遗照
最后只剩下这一盆当时随手拿的春羽顽强地长大了
那次买绿植,也感觉到那几年社会传播给花卉市场带来的变化。年我第一次去莱太市场时,那里还只有一家卖多肉植物的摊子,此后几年渐多,最后蔚为大观,几乎每隔几家就有一家卖多肉的,摊子也都很大,大的很多,自然也卖得很贵。许多网红植物也在那几年渐渐兴起,琴叶榕、龟背竹、量天尺和大仙人掌这类从前几乎见不到的植物,也变得随处可见,栽在大大小小的水泥盆里,很简素的样子。花市外面与楼上卖瓷器与其他杂货,有一回我好奇到三楼去看,在一家家居用品店门口探了探,就被老板叫进去,最后终于在她的巧舌如簧前败下阵来,花两百多块买了张十分艳丽的紫红色地毯回去。那时我还在租处,理想是有一天能够在屋里的沙发前铺上一块地毯,坐在地上看书喝茶。现实却完全没有机会,地毯买回后,我把它勉强展开在沙发前狭小的空隙里,却发现它在瓷砖上会滑来滑去,只好又重新收起,塞进柜子里。一直到搬家大半年之后,有一天我终于把阳台收拾出来,将地毯铺到阳台上,做了陪小孩子读绘本的垫子,才算是终于利用上了这东西。
星火西路的花卉市场则是自己在网络上像寻找藏宝图一样找到的。几年前,在网上搜索“北京有哪些花卉市场”,会有一个显得有些神秘的帖子,说的就是据说少为人知的星火西路花卉市场。说其神秘,是因为发帖人夸大了这花卉市场的难找以及不为人知,又大大渲染了花市面积的巨大和价格的便宜(当然的确很大,相对于花店来说也的确便宜)。我心里记着这花市,但惧其偏远,始终没去找过。搬家以后,去莱太坐车不便,想着要发掘新的花市,有一天在地图上搜索,发现离家竟然不远,遂决定去找找看。那时春天早已过去,芍药花期到了最后,我心里惦记,有一天终于短暂抛下小孩,独自骑车寻去。手机上开着导航,骑一会就下来看看是否对,说是不远,也骑了半个小时。到星火西路附近拐弯,原先热闹的街道一下子岑寂空阔,沿着无人的大街又骑了一小段,终于看见一个拱形铁门,上挂金色铁皮的“鲜花批发”四字。
就是这里了。进去里面果然很大——大概跟整个莱太市场差不多大,但因为全卖鲜切花,所以选择丰富许多。里面按区售卖,月季(玫瑰)区、百合区、康乃馨区、菊花区,这些大概是花店进得多,我对它们没有太大兴趣,只是随便走一下。剩下的花摊大多各种花都卖,又有细微的区分,各以某几种为主,又捎带其他。角落里有两家玻璃隔间,装修明亮,专卖进口花卉,铁线莲、帝王花、石蒜、各色绣球之类,花的品相都很美好,价格自然也高——无论在哪里,进口花卉总是很贵的,这里也不例外。不过这里普通绣球很便宜,十三块便可买一枝外面花店卖三十的蓝色绣球。偶有一些不很常见的花,我在一家店遇见了带叶的仿佛红丁香的花枝,是第一次看见花店有卖这种花的,要价且不贵,心里觉得非常珍惜,赶忙买了一束。芍药果然大多已开得颓败,一束十枝,要价五十。犹豫了很久,拿了一束全是将开的花苞的。又去进口花店买了十枝四十元的白色鸢尾(在公司附近的网红型花店,这样十枝鸢尾要卖一百块)。回去将花枝分插瓶里,夜里十二点,芍药几乎全开了,灼灼其紫,香气醺人。红丁香与蓝绣球挤在高瓶里,花枝伸展到妹妹画的画前。我在空空的桌前坐着,舍不得去睡。北方温热的风吹过去,第二天黄昏回来,所有的花就都已经蔫了。
第一次去星火西路花卉市场买回的花
绣球与丁香
芍药在夜里开放
鸢尾
第二天黄昏回来,花就都已经蔫掉
再有时间打点精神去,已是半年之后,年最后一天。是寒冷的冬天了,上上下下骑了半小时车,背后竟热得隐隐出汗。花市外荒凉地面上,有人抱着花束钻进车子,远处一截红砖砌成的矮围墙里,两只老鹰平滑地低低盘旋着。“这里居然有老鹰啊”,心里不敢相信,停下来又仔细看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风筝。进去人蛮多,大约因为元旦的缘故,都在专心挑花。接近年底,许多冬青的红色果子,想到家里此时正喜欢“小红果果”的小孩子,要是看见了,不知会喜得如何,可惜没有带他来。许多花毛茛,各种颜色,白、粉、橙、红,花心层层裹束,如扁圆小鼓,动人心扉。只六十一大束,觉得太贵,没舍得买。各色郁金香,重瓣繁复,十分美丽,觉得肯定贵,没有问价格。头一次看见卖虞美人的,薄薄花瓣极美丽,四十很细一束,四五朵花,没舍得买。在一家摊上见到南天竹的果子,心里一喜,买了一束。又买鸢尾、粉色月季各一束。抱着花继续转,花的种类实在很多,只是一卖就是一大束,因此贵,自己也不会搭配,只能放弃。远远看见一人高举一束蜡梅,自己却找不到,终于在擦身而过时鼓起勇气问了一下,才知道原来在最里面一列,我之前来时全未发现。这里卖很大的绿叶与绿枝,大捆南天竹叶、茶树枝,插在水桶里,都卖得极便宜。蜡梅有好几家卖,花枝未经修剪,十分芜杂,大的有一米多高,小的也有半米多,一束一束列着,价格从三十到六十元不等。买了一束小的,售价四十。至此便很满意,仍旧骑车回来。骑到一条大路上,在路的尽头看见初升的月亮,已经很大而圆了,颜色粉白,如同在黑板上写字时不小心手沾掉了一点,左下角微微淡一点。在它背后,附近机场一起一落两架飞机相向着平行而过,好像已将降落的和将出发的。怀着新旧交替之际人恒常有的微渺而不切实际的希望,我也忍不住激动轻轻说:“再见啦,,也要加油啊!”
鸢尾
南天竹与鸢尾
南天竹的红果子,如同当时虚幻的希望
鸢尾的蓝色很美
蜡梅其实也没能在干燥的空气里开放,保持着花苞的状态枯萎了。但那一点香气也是安慰
那时自然不会预料到这花市几个月后就要“腾退”的命运,如今看来,那时的激动和心里许下的愿望,便显得有些滑稽的可怜。夹杂在自己混乱疲惫的生活中,我没有心力再去寻找新的“附近的花卉市场”,从那以后直到现在,便一次花也没有再买过。偶尔,也未尝不想让家里有一点明亮的可激励人振作的点缀,但也还是任由桌前光秃秃地罢了。我甚至没在它关门之前特意再去一趟,去买些花回来,虽然曾有过那样的想法,但因为不得自由,最后还是放弃了。这城市似乎专有一种与普通人想要过一点点普通舒适、优美的生活的愿望相作对的狠劲,至此我已全部接受。唯一后悔的,只是去花市时从没有带过相机,没有在过去的生活里给它们拍过一张“看起来是什么样”的照片。听闻莱太花卉还在,只是旁边和楼上卖其他东西的店全部关闭,那么如我这样不擅拒绝的人或者倒该庆幸,下次去不怕再被推销不想要的东西了。
沈书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