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边秋色,画人尤爱写之。尝见蒲作英画东篱老菊,题曰“秋花作丛,动野人篱落之思”,率笔成篱,菊开双色,真一派“老气横秋”。
篱边秋花,以陶渊明东篱菊花声名最著,更栽牵牛、石竹、凤仙、秋葵、雁来红,杂以数茎牛筋、狗尾之草,足成天然粉本。
东风花开,自是惹人喜爱;三秋冷艳,亦别有风雨飘姚之幽思。记得屠隆有句话说:“名花芳草,春园风日洵饶;红树清霜,秋林景色逾胜。”(《续娑罗馆清言》)喜爱秋色,想必已不再年少,或许是感叹春光易老的心境,越发淡泊了。画家眼里,秋天要比春天更显得沉厚。扬州八怪中,金冬心、罗两峰最能古隽;李复堂、汪士慎却有朴素情怀。曾见复堂写乱篱牵牛,笔意率真,酣畅淋漓,淡青色勾点花朵,亦鲜嫩含情,“寒盏牵牛花,偷染天青色”,复堂笔下难得如此清俊雅逸;汪士慎略工,紫花飘逸在墨竹枝叶之中,亦不失古秀,这册画于壬戌四月的《花卉册》十二帧中,我最喜欢这幅牵牛花。白石老人“口味”较重,墨花红叶,倒甚讨人欢喜,犹记题句“用汝牵牛鹊桥过,那时双鬓却无霜”,写花“涉事”,倒也温馨。
明人胡应麟《七夕》诗句云“牵牛与织女,欲度愁无聊”,不妨倩以题画;陆放翁诗“青裙竹笥何所嗟,插鬓烨烨牵牛花”,更是切题好句。我尝以陈白阳之法写其意,亦用大红作花。
牵牛花很容易种活,清明前后下种,暑热雨后,生长很快,藤蔓缠绕,花开繁闹,从夏天直开到秋后。花色也极丰富,蓝、紫、白、黄、绯红、桃红,亦有混色。小时候,乡村的柴篱边随处可见。过去并没有细心观察,今年幼鹤在芗圃的竹篱下种了十几株,才见到花的叶子有心状,亦有三裂形。承露花开,固有雅称朝颜,其状如喇叭,常被呼作喇叭花。(日本人)柳宗民说“日本人深爱朝颜”,“朝颜总是在夏日清晨悄然绽放,花瓣托着露珠优雅极了”。(《四季有花》)
说起喇叭花,则想起一段往事。20世纪80年代,我在老家的小学教书,课本上有一篇《喇叭花》的课文。读着读着,觉得有点熟,想起来了,我有一本又破又旧的杂志,年版第十二期《人民文学》,作为一名80年代早期的文学青年,也算是如获至宝。记得里面有一篇孙犁的小说《铁木前传》,看了一遍又一遍,完全不是过去读过的《金光大道》或《新来的小石柱》之类的感觉。这一期的杂志中有一篇叫《种子》的散文,作者吴晨笳,听说是我们地区的著名作家,所以读起来格外亲切。和课本上的文章一样,说的是姐弟俩在院中种喇叭花的事,只是课文的题目改了,文字更短了,人物的名字也改了,苇子和海儿写作姐姐和小松。我非常喜欢文章最后的几句话:“喇叭花开得一天比一天多。稠密的绿叶衬着各种颜色的花,远远看去好像挂着一匹绿色的花布。屋檐上也开了花。有一条蔓还悄悄地把几朵花送到邻居家的院子里。”有一天,我突然在想,这位吴大作家恐怕并不知道他的文章被收入了课本吧?于是将一册旧课本寄给了他。这一年的暑假,我正在秧田里干活,镇上的两位文学青年领着一位长者忽然到地里来看我,我赶忙放下秧篮,光着两条泥腿爬上田埂,才知道,来看我的竟是吴大作家。吴大作家,身材高瘦,头顶草帽,记不清戴没戴眼镜,五十开外,像一名中学老师模样。
说起课文的事,吴先生说很感谢,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这篇旧文章会被收进教材。又说,题目改成《喇叭花》也许为了通俗点,可也没有必要将海儿改作小松呀!
一连几天,吴老师和我们几个小年轻一起走大河埂爬天门山,分享了许多关于文学的话题,他还让我画了一幅紫红色的喇叭花送给他。
一转眼,二十年后,吴先生从朋友那打听到我的电话,让我帮忙联系一下出版社,他说已将几十年来写作的小说和散文编成一集,叫《河东河西》,想要印本书,送送朋友。我找到一个做出版的书商朋友,书很快印出来了,一千多册全打包发往老家那边。我留下一本,随手翻到那篇《种子》,读着,不知怎么的,心里竟一阵酸楚。
再说石竹。石竹本名瞿麦或蘧麦,《本草纲目》称瞿麦又名“句麦、大菊、大兰、石竹、南天竹草”。子实很像大麦,故与麦字挂钩。吴其濬《植物名实物图》称“今南北多呼洛阳花”。洛阳花之名,雩娄农以其联想贾谊之遭际,“后世以谊之早卒,不信谊之能致治安,辄以文章称曰贾,马夫司马相如以词赋著可已,谊岂其俦?”因想到“药中有瞿麦,其花绝纤丽,人第玩其,装翠剪霞,摹之丹青,咏之雕镂,至其通癃结、决廱疽、出刺去翳、下难产、止九窍血,灼然有殊效者,虽学士大夫,亦罕言之”,故“其与士之以掩其实者何异”?贾生洛阳年少,瞿麦尤艳者曰洛阳花,洛阳古帝都,固极伟丽哉!也算是浮想联翩。我还是喜爱Dianthus之名,源于希腊语dios(主神名)+anthos(花)。
石竹之花“单生或对生枝端,或数朵集生成圆锥状聚伞花序,萼筒状,粉绿色或带淡红色晕,花瓣五,粉紫色”(《植物名实图考》)。其实石竹花的色彩极其丰实,或令之杂交所致,古人未见。芗圃篱边石畔杂生数丛,纯白、白中杂红、紫红、淡红,最冷艳者,是那几株青蓝色,极雅静。又要说到古人之画,陈白阳、王忘庵、孙雪居、恽南田、李复堂、黄宾虹都曾画过,南田、宾老似尤爱之。南田安雅从容,用徐家“落墨法”,“深研生动之趣,洗脱刻画之迹”,尝见其画,株花数茎,依傍竹石,神清骨俊,一派天然。题诗曰“秋气到襟带,秋云初满篱。抽豪动真想,花圃独吟时”,是真正的文人襟怀。黄宾虹雅而逸,勾染点虱,手段极其丰富,所谓臻至化境是也。
不得不说的是闺秀笔墨。文端容(俶),出身吴门世家,是文衡山的玄孙女,后嫁赵宦光之子赵灵筠,一时文俶画,与夫君赵灵筠书,婆婆陆卿子文称之“三绝”。她曾画过《本草》,画过《寒山草本昆虫状》,山花野卉,何止千种,参照古本,悉心写生,自非只雅秀二字可以比之,钱牧斋评其画:“点染写生,自出新意,画家以为本朝独绝。”
曩游吴门,虽未能得见端容画,却偶于肆中购得陆小曼折扇一柄,画的正是洛阳花,亦清丽古隽,足可媲美前贤。
我也极爱画秋花,颇受吴藕汀先生的影响,曾与老人合写《三秋冷艳》多帧,其后,兴趣益浓,多作浓墨重彩。后来,因撰黄宾虹“评传”,便喜欢上宾老花卉,笔墨一变其为罨润,画上常题方亨咸“咏秋花”一诗,盖多年前曾得方氏自书诗轴,书法雅逸,瓣香华亭,写在帛上,诗也自然,故极爱之,“秋在非晴非雨天,篱披红满尺阶前;笑向如雾看花眼,最喜嘉名老少年”,并识“醉中口号咏庭草”。一派和平景象。老少年,即雁来红也,秋篱边,不可不种,倘若换作鸡冠花,虽同样绚烂热烈,却又少了许多书卷气了。
宾老爱于秋花间佻出蓝花数茎,似是马兰;我却以鸭趾草点缀石畔,于胭脂、朱砂、橙、黄之间显得格外冷艳。鸭趾草生命力极旺盛,早晨开花,如星辰堕落满地。蓝花白蕊,俨如精灵。可惜它向来贱生无名,画人只喜花艳,不重其幽,故素为丹青轻看。宋人有诗曰:“露洗芳容别种青,墙头微弄晚风青。不须强入群芳社,花谱原无汝姓名。”(翁元广)还是诗人有心。还有位南宋诗人杨巽斋称之“碧蝉”,作诗咏之:“扬葩簌簌傍硫篱,薄翅舒青势欲飞。几误佳人将扇扑,始之错认枉心机。”谓之似蝉,却似蝶儿。
又宋董嗣杲《碧蝉儿花》诗曰:“偎篱冷吐根苗处,傍路凉资雨露时。分外一般天水色,此方独许染家知。”说的是鸭趾草花可作染料,色近天蓝,过去的“鸭蛋青”棉布想必多取之染作。惜今人多不取天然草本染色,而用化工原料为之。这已是题外之话了。
图文:许宏泉
此文章选自许宏泉新著巜草木皆宾》(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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