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凇沆砀,如着白衣。天寒地肃,深掩门帷。
三丝素炒,鱼汤慢煨。金桔糖腌,绿蚁新醅。
拥被高卧,小窗浓睡。遥梦绮窗,寒梅发未?
鹊始安巢,鴈将北回。式微式微,岁晚当归。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流风回雪,悄落梅杯。
——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老子)
好友,见信如唔。最不堪忍受的事情就是早上将自己从被子底下挖出来。我已然放弃对这种努力的尝试。过了冬至就几乎开启穴居模式,好像隆冬时候,一应昏沉、懒怠都变得心安理得,见人说“理直气壮的与万物一起萧条”,感觉自己还能翻身再睡二十四小时。
好友今年从北京搬去了杭州,领教没有暖气的刺骨严冬,比较惨的是她家的猫,成天将自己团吧团吧拱进叠好的被子里,或是整只猫一动不动缩在炉子旁边。我莫名领略到猫冬的实质,原是一个大写的怂。然而反观自己,好像并没有强过它许多。
冬天的生物都有种奇异的萌感,水禽们缩着翅膀恨不得将脖子埋到背脊里去,傍晚的鸽群早已不见了,几只圆滚滚的麻雀时不时还在四处蹦跶,而寒风里行色匆匆的人们大都裹着棉衣围脖,一眼望去,尽是团状Q版即视感,颇具福相。
但如果可以,我一点也不想出门加入缩肩勾背的团子大军,拥被高卧,或者好天气时窗前负暄,烫一壶黄酒或饮一泡熟茶,才是三九天正确的打开方式。偏偏年关将至时候,最不得闲,偶逢寒夜行旅,疲惫之余,满心惦念的,还是昏黄灯火下,一盅冒着白汽的热汤——煨着萝卜的排骨,煮着豆腐的鲫鱼,烫着竹荪的鹅汤,哪怕只是糖水煮的荸荠。
说起荸荠,倒又勾起我对南方的怀念。在我家乡,它被叫作菩荠果,是我打小就喜爱的爽口“甜食”,地位堪比夏天的菱角与莲子。即使是年夜,那道极朴素平常又极清甜爽口的糖水荸荠也是一定会端上餐桌的。可惜在北方很少吃到。
算来,这是我北上后的第二个冬天了,不像南方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钻过来的阴寒,北地的冬惯来有种短兵相接般无遮无挡的肃杀。偶尔的晴好天气,走在胡同里,看房前舍后一棵棵不着片叶的枯木,映衬着没有一缕云气的蓝天,有触目的苍劲美感。
我始终记得,曾有一夕风雪之后,次日开窗,目之所及处,一应高树,尽数凋敝,地上落叶层层覆积,连雪泥都被染变了颜色。那时才头一回真切感受到北方冬日的杀伐酷烈意味。冬主藏,那种伏藏与封藏,也是见惯了大风摧折后生机尽敛的枯木寒林,以及结了坚冰的水面后,才渐有体会。
可是所有的收敛、潜藏都有着蓄势待发的意味。整个冬天都像是一个不宣之于口却在每一处细微角落都泄露心思的漫长等待。小寒大寒,最是酷寒时节,恰又是二十四番花信风回的开始。你可曾见过梅花的花蕾?细小、坚硬,过早的便结在了枝头,好像是隐忍着用尽整个冬天来酝酿一朝花开。
梅花是二十四番花信之始,小寒的第一候。这里的“梅”,是蜡梅。宋代以前,蜡梅与梅始终是同以“梅”字指称的。宋人推崇素雅清瘦的白梅,但更早以前,所谓梅花妆,额上花黄,取的是蜡梅之意。唐人也是格外钟意蜡梅。“问梅消息”所取意的王维那首“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摩诘“家住孟津河”,黄河以北,梅花不耐苦寒,不太过江的,他问的绮窗寒梅,只合是南北皆有的蜡梅。
大概因为名字里都捎带个梅字,如今蜡梅也时常被误认为是梅花的一种。这倒也无妨,不过二者秉性气质大不相同。我总觉得,蜡梅有种难得的平易。花形不美,花枝芜杂,花期极长,随处可见。它像最平常的生活,并非精致无暇,可堪吟咏供奉,却耐得住苦寒,生命力极强。无论阳光底下,还是渐晚的暮色里,都明亮的叫人感动,单朵不起眼,一树望去,光华自生。我时常在园林、山野、河畔以及人家的院墙里看到它。它同矮墙人家、同篱笆院落、同半掩的乌漆木门,最是相宜。
半个多月前,我已亟不可待的问朋友西泠印社的那棵蜡梅是不是快要开花了。那时我刚打苏州回来,在园子里闲逛时,一眼看到结着剔透红果子的南天竹,忽然便觉得雀跃。转弯处,不经意间抬眼,又迎头跟檐下新开的山茶打了个照面。近几日,听说水仙已袅袅婷婷开在了朋友的案头。
冬天毕竟是少颜色的,于是,所有着了颜色的生气都易被瞩目。对它们的期待里有着比面对无常世事时安心的多的笃定。年复一年,知道昔期将至,此信不违,或许过去古人在数九寒天中,填九九消寒图,怀抱得便是如此心情。
万事万物皆有定时。
临颖不尽,顺颂岁祺。
见殊
乙未小寒
图文|汪见殊
(蜡梅、梅花考辨见天冬《梅之辨》)
见素
这里递呈的,是一本掰开了揉碎了的杂志
它不再是一整本厚厚的呈现
愿它将是生活中久久的陪伴
汪见殊腊八愉快